2004.11.3 Last Update :2015.2.4

金馬影展之三

他鄉.故鄉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小時候背唐詩不求甚解,多年後才揣想,句子背後那個人是何種心情。在影展裡,看了幾部關於移民的電影,有人回故鄉尋根,有人要逃離守舊父兄追殺,有人在異鄉尋找新人生,也有人永遠背負著戰爭陰影與棄民傷痕……

 

 

移民第二代尋根路

在金馬影展看法國導演東尼.葛里夫(Tony Gatlif)的《北非行路遙》(Exils,2004),已是二〇〇四年的事。

電影就從一片膚色開始,漸漸拉遠焦距——銀幕上出現了何曼.杜立斯(Romain Duris)的裸體,接著鏡頭過肩帶到窗外的法國城市,又轉向床上的魯比娜.阿扎巴爾(Lubna Azabal),她也一樣一絲不掛,邊吃甜點還一邊舔著手上的鮮奶油!

這短短幾分鐘,就建立了《北非行路遙》從感官出發的本質。主角就是這對荒唐嬉皮情侶,然而大尺度的裸露與性愛畫面之外,是嚴肅的移民尋根議題。

乍看狂放不羈的他們,以幾年後才在臺灣流行的打工換宿方式旅行,好回到父母的故鄉——在路上,他們遇到羅姆人移工少女,問他們要去哪裡、怎麼去?兩人答以阿爾及利亞,走路去!少女訝異地笑了,但兩人不以為忤,堅持走自己的路。這段旅途與許多公路電影一樣,注定波折重重、讓主角經歷種種磨難與考驗,然而他們一路品嘗各地的特產,呼吸北非夾帶塵土的空氣,最後真的到達故鄉。

西化的女主角,在北非街頭顯得格格不入。面對通靈女子質問:「你知道你是誰?她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她知道你對你自己的出身感到困惑。」通靈女子又要她去找父親,重新與家庭和解,女主角氣哭了。然而接下來十分鐘,她和男友在歡宴中隨著族人節拍漸強的歌聲不斷舞動,直至虛脫倒地,那種忘我,彷彿極度個人主義的他們,終於成為故鄉大群體的一部分。

終場,女主角在墓碑前剝起當橘子。「這是我爺爺的墳墓。」男主角這麼告訴她,又對墳墓說:「我長大了,這是我長大後第一次來看你們。」隨後兩人牽著手離開那個開滿白菊的墓園。

作為生於阿爾及利亞的羅姆人(或譯吉普賽人),導演東尼.葛里夫也總拍與羅姆人或北非易法國人有關的電影。他似乎想提醒觀眾:降生於世,人無選擇祖先的自由。唯有記憶、唯有接受他們的遺產,才能面對未來。

 

 

有甚麼比假戲真作更悲哀?

謊言可能成真嗎?會的,因為有時我們都忘了自己在演戲。

別看法堤.阿金(Fatih Akin)的《愛無止盡》(Gegen die Wand,2004)、岩井俊二的《花與愛麗絲》(花とアリス,2003)好像兩部根本不相關的電影,一部充滿暴力、性愛及自殘畫面,另一部則是不論畫面或內容均乾乾淨淨的純愛片,但其實這兩部電影本質相類:撇開《愛無止盡》對德國土耳其裔的著墨,它們都敘說著「假戲真作」的故事。

西碧(西碧.柯綺莉〔Sibel Kekilli〕飾)想離開家庭,所以找了和她同樣因自殺進醫院的卡伊(畢羅.優雷〔Birol Ünel〕飾)假結婚;不被母親關心的花(鈴木杏飾)愛上學長(郭智博飾),騙他說他失憶前兩人正在交往,還將死黨愛麗絲(蒼井優飾)拖下水扮前女友。儘管西碧和卡伊各有床伴,過著有名無實的婚姻生活,卻愛上了對方;當花的戀愛謊言愈織愈大,和愛麗絲彼此萌生好感的學長卻發現了真相……

為了不傷害花,愛麗絲以從父親那學來的中文做了學長聽不懂的告白,這段未正式的愛情就此結束,而學長也選擇和花一起走下去;成人世界當然沒《花與愛麗絲》麼簡單──當西碧的床伴向卡伊挑釁,卡伊憤而殺死對方,風暴頓起:卡伊入獄,而有辱家門的西碧遭家人追殺,只好由成長的德國,逃到家族的故鄉土耳其投靠表姊。

如果說我曾經有那麼一點喜歡過張愛玲,那一定是因為「我們回不去了」──大凡人活到了一種年紀,聽到這句話不可能不被觸動,而《愛無止盡》就是這種結局!這結局令人想起同樣是「回到土耳其,情人重逢」的《香料共和國》,卻更集中、有力:卡伊出獄,到土耳其找她,她卻沒實踐信上的諾言,已是一個孩子的母親。

然後,是那段床戲。主角夙願得償,卻是我看過最悲傷的一場床戲……她能還給他的也只有這個了,告別年少輕狂之後她又怎能放下孩子隨他走呢?

看著卡伊獨自坐在公車上望向窗外,空洞失神的姿態──

我不曾因愛情電影而掉淚,除了《愛無止盡》。

  

 

當英國大女人遇上穆斯林小男人

就像東尼.葛里夫老在拍羅姆人或北非人,法堤.阿金總以德國的土耳其移民當主角,英國導演莎莉.波特(Sally Potter)的作品裡一定得對「性別」辯證一番,二〇〇五年在金馬影展放映的《YES》(2004)也不例外。

電影開頭結尾都是由雪莉.韓德森(Shirley Henderson)扮演的清潔工正對著鏡頭以那標誌性的娃娃音獨白——在那一家人看來她是隱形的,但她知道這一家的秘密可比誰都多,也最有能耐評論他們,因此注定她是這部片的旁白。

瓊.艾倫(Joan Allen)飾演的女主角,是嫁給政治家的科學家,高大而幹練;她探索生殖的奧秘,卻無法解救自己的生活。她和丈夫、男主角的的關係,在片子伊始的酒會監視鏡頭中一覽無遺。丈夫(山姆.尼爾〔Sam Neill〕飾)和她步入會場時互不相望,而她獨自徘徊時那個黎巴嫩裔的廚師走了過來。

他倆之間年齡、國籍、身分的反差,猶如承襲《深鎖春光一院秋》(All That Heaven Allows, 1955)、《恐懼吞噬心靈》(Angst essen Seele auf, 1974)、《豪華洗衣店》(My Beautiful Laundrette, 1985)的設置。這場外遇因此不是長腿叔叔帶領小女孩的童話,亦非男殖民者對女被殖民者的暴虐或救贖,而是年下中東男移民與年上歐洲女性互相探索。當女主角躺在床上看著男主角跳中東舞蹈,她是女王。然而,當工作因移民身分受挫,他從政治的角度質疑她的身分,她們這些人對中東的態度,她很受傷。她原是愛爾蘭人,從小在美國長大,就從口音被誤認作美國人了。

他的家是暖色系、家具帶有異國風情,而她的家——餐廳燈光是冷色調,典型有稜有角的現代主義空間。當她在晚餐桌上發怒,而丈夫只在自己腦海中抱怨,她終於忍不住抬高音量,質問他為何要對教女曝露兩人相敬如冰。情人冷戰,夫妻不和,她的姑母也在此時死去。留下的遺言,竟是要她去古巴!

接下來,電影平行呈現三人的狀況:她去那個有著繽紛色彩的熱帶島嶼,丈夫則在英國和她教女的母親上床,而她的情人回到故鄉,跳起那懷念的舞蹈……

她希望他到古巴與自己會合,而最後她如願了。在碧海藍天、情人纏綿、浪打沙灘的畫面中,莎莉.波特想說的似乎不只於清潔工旁白再三強調的「凡走過必留下痕跡」,而是太多「過去」阻斷了「Yes」。中東移民與歐洲女人的戀曲,留在英國注定被那些歷史推進死胡同,惟有到沒淵源的古巴,愛情方能繼續綻放。

(推薦:林蕙君的解析|放映週報

 

 

異域還有續集

說來說去,那三部去國懷鄉的移民主題電影,發生場景畢竟是在歐洲。二〇一三年,我在影展看提名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的《邊城啟示錄》(2012)可就是與我們很接近的故事。由於公視播過李立劭這部作品,放映廳裡觀眾稀稀落落,不過我倒覺得值回票價,至少關於異域孤軍,這部一面介紹老一輩國軍落腳泰國的由來,一面敘述年輕一輩到臺灣逾期居留處境的紀錄片,大概是相關影片中將前因後果介紹得最清楚的。

我老土,不知柏楊的小說《異域》(1961)還可以有續集,那段雷雨田將軍非得請人刻在壽墓墓碑上,所謂掙得泰國國籍的由來、幫泰國政府打泰共的歷史……

當那位幫段希文將軍守墓的人說起「國民」,銀幕前的我感慨,這個島上的國民意識似乎永遠倒向離棄他們的那一邊了。真不知如果導演還繼續紀錄下去,世界會變得怎樣!早年,柏楊連載小說喚醒大家對他們的重視,然而隨著時空轉換、政治大環境改變,民國朝野對此的誠意跟態度也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看著看著遂想起二〇〇八年,公視獨立特派員節目播過一段「邊城繁簡之爭」的短片,敘述政黨輪替後,政府不再顧及泰緬邊界這群人的教育需求,對岸開始強勢輸出教師與教材,好讓他們的下一代轉向。雖然〇八年之後孤軍後裔居留條件又放寬,政府也再度重視與當地的連結,但無論這場文化戰爭接下來演變如何,擺盪來擺盪去的我們,永遠都是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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