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9.23 up: 2015.1.6

童星電影錄

以「中年人的回憶」起首/收尾,一直是兒童/青少年主角影片的重要編劇手法。二〇〇四年左右,我曾和奇摩童星家族的網友們聊到此事,還歸類出以下片單── 《站在我這邊》(Stand by Me, 1986)、《海闊天空》(Radio Flyer, 1992)、《一路上有你》(Simon Birch, 1998)、《勿忘我》(Hearts in Atlantis, 2001、《天使的孩子》(Angela's Ashes, 1999)、《替天行道》(Frailty, 2001、《希望與榮耀》(Hope And Glory, 1987)、《家有跳狗》(My Dog Skip, 2000)……

這片單若是繼續蒐羅下去,大概永遠不會有盡頭吧。即便把這類電影全部看完是妄想,還是可以來探究它們有什麼梗,一用再用,還是能讓觀眾心有戚戚焉!就讓我在此以瑞典電影《狗臉的歲月》(Mitt Liv som Hund, 1985)、義大利電影《新天堂樂園》(Nuovo cinema Paradiso, 1989)與《真愛伴我行》(Melena, 2000),希臘電影《薄荷的滋味》(Peppermint, 1999)、《童年舊事》(Δύσκολοι Αποχαιρετισμοί: Ο Μπαμπάς μου, 2002)與《香料共和國》(Πολίτικη Κουζίνα, 2003),以及法國電影《放牛班的春天》(Les Choristes, 2004)與《陪我走到世界盡頭》(Monsieur Ibrahim et les fleurs du Coran, 2003)、英國電影《哇哇歲月》(Wah-wah, 2005) 作為樣本,來談談「中年憶舊」類電影的共性。

 

.思緒飛回過去的中年男子

DVD,按下play鍵,好,停!你看到了,這就是咱們的主角——一個中年男子,。接下來,我們會跟著他到某個懷舊的場所,之後時光會到流數十年,但會不斷聽到他的聲音,因為我們是跟著他的回憶在旅行。

《狗臉的歲月》與《童年舊事》由於成年主角並未現身,旁白是由童星擔任,而大多數中年憶舊的電影中,旁白便是長大的主角。《薄荷的滋味》開場,已屆中年的主角史蒂芬諾打電話,讓觀眾知道他離婚、母親病重,因此返鄉;《放牛班的春天》起首,一名中年男子拜訪知名指揮家,取出一本古舊的手記,當指揮家翻開手記,觀眾隨即與之一同潛入遙遠的記憶中——二戰甫結束的法國是保守且蕭條的,當時還是個少年的指揮家,住在一間軍事化管理的輔育院裡,被老師發掘了音樂天賦……

隨著故事開展,我們才發現這些人長大後的事業和童年有關——《新天堂樂園》裡的小小放映師,最後成為導演;《薄荷的滋味》裡做模型、天燈的孩子,長大後成了航太工程師;《放牛班的春天》裡合唱團的主唱,成年後當上指揮;《香料共和國》裡把香料喻為天體的小小美食家,後來當上天文學家;《陪我走到世界盡頭》的主角,老是走進雜貨店,最後成為雜貨商。

童年是有多大魔力,足以型塑一個人的生命?童年時,人們是怎麼看待這個世界的?

 

.以電影語言呈現「童年」

小時候,我們都比現在矮。因此拍攝以兒童為主角的電影,常藉低鏡位營造「孩童視角」的畫面——一九三〇年代初期,小津安二郎就在默片《我出生了,但……》(大人の見る繪本生れてはみたけれど)中使用這種手法,一甲子後的《薄荷的滋味》中,也看得到這種呈現方式。

當時豈只觀看世界的高度與現在不一樣?態度亦不相同——曾經,我們充滿想像力,不求理性分析。因此在孩童視角的電影裡,會出現各種「不科學」猶如夢境的畫面,比如《薄荷的滋味》裡鳥標本突然飛起,而《香料共和國》那顯然是CGI構成、在星雲間與博斯普魯斯海峽旁飛舞的小紅傘,亦非人間物。那些虛幻的畫面,魘夢也好、美夢也罷,皆提醒觀眾,孩子的世界,是超現實的世界。

要怎麼呈現「童年」與「中年」的差異?交錯剪接中年與童年時期在類似場合、類似情境下的片段,以進一步對比,是常見手法之一——《薄荷的滋味》中十七歲的史蒂芬諾在Party中打開樓上房間的門看到情侶和醉酒嘔吐者,四十五歲時他在類似場合只看到玩電腦的小孩與補妝的歐巴桑,今昔交錯的剪接,呈現中年主角幼時記憶被喚醒,卻深刻領會到過去已不復返。那種哀愁使最末尾重演童年橋段、把不同年齡層主角連結在一起的腳踏腳舞蹈,益發溫馨。

低鏡位、奇幻世界、交錯剪接,這些手法把觀眾帶進孩子的世界,也帶進中年人的惆悵裡。

 

.他如此,你亦然

曾經有一個時代,存在過,但卻不再——怎麼喚醒觀眾對那個時代的記憶?

瑞典電影《狗臉的歲月》是用一項家電的普及——到鄉下度暑假的英瑪,有天真的笑容,卻酷愛惡作劇,也常被哥哥惡整。他總是以太空狗及各種災難新聞、倒楣的故事安慰自己:「這世界永遠有更倒楣的人」。生活在一九五〇年代的他,會跟同伴一起玩傳聲筒遊戲,更曾跟著村人一起去看村裡第一台電視。

希臘電影《薄荷的滋味》則是用流行音樂——一九六〇年代主角兒童時的曼波,到一九七〇年代少年時的迪斯可,提示觀眾故事發生的時段。

有趣的是,流行會變,但人性卻始終相似。

比如孩子們總是想方設法換到自己想要的玩具——《薄荷的滋味》主角史蒂芬諾,老是偷神父的聖像卡去換飛機照片。

又比如父母總是會比較孩子們的成績——《薄荷的滋味》中、往度假勝地的火車上,別家父母亂問主角成績,比不過就罵自己小孩的橋段,誰知反倒是這個聰明的孩子教壞別家小孩。看希臘與義大利電影,很容易看見這兩地民眾與華人相似之處:大家族、美食、傳統療法(如拔罐),以及老是愛把孩子們拿來比較的父母。《薄荷的滋味》裡家族聚餐時,成員們談政治,一言不合打起來的父親與舅舅,你說臺灣人看了能不莞爾嗎?

或者,在孩子眼中,大人常是怪異可笑的——在《狗臉的歲月》的村子裡,於鋼索上騎獨輪車的瘋子方松、要英瑪念內衣廣告的病老頭阿維森先生,以及怪怪的藝術家,都偏離常軌;在《薄荷的滋味》渡假勝地,丑角化成荒謬成年人。成年人的世界在小孩子看來好難以理解,然而他們都想成為、並且有朝一日真的會成為大人。

我們的童年,或多或少都有相似的點。

 

.初體驗

小時候,我們總愛偷聽大人講話,或挑戰禁忌。《薄荷的滋味》裡的「薄荷」指的便是主角史蒂芬諾小時候和友伴偷喝的薄荷酒。史蒂芬諾「裝大人」的舉措才不只偷喝酒呢,觀眾從鏡面的反射的畫面中,就能看到他對鏡偷刮鬍子——這孩子是多想長大啊!

酒之外,更嚴重的禁忌,莫過於性了。

性的啟蒙在電影中,常以偷窺橋段呈現,如《狗臉的歲月》、《薄荷的滋味》、《真愛伴我行》主角都偷窺美女,《薄荷的滋味》甚至還看了黃色書刊。不要以為兒童就很無邪,看到性感象徵不會心旌搖盪,比如《一路上有你》(Simon Birch, 1998)與《薄荷的滋味》的小男主角都被大胸脯分心。

有時候,光「看」對孩子們而言還不夠,他們必須找機會「實行」——《狗臉的歲月》開頭英瑪和金髮小女伴在鐵道下的秘密基地脫光玩抱抱,《香料共和國》、《陪我走到世界盡頭》與《真愛伴我行》的主角還都去找了妓女(《薄荷的滋味》也有找妓女橋段,但只是搞曖昧),而《薄荷的滋味》與《新天堂樂園》則呈現美麗但遺憾的初戀——史蒂芬諾和表妹瑪莉娜,多多和女友艾蓮娜,前者是不可能,後者真的是往事只能回味。初戀要屬《狗臉的歲月》的最甜美不苦澀,比男生還酷的莎嘉和英瑪抱在一起的幾個橋段,大約是永恆的經典畫面了。

有趣的是,許多電影都用「開趴九成會出事」的橋段,告誡觀眾不要玩過頭——《狗臉的滋味》裡好好的派對演變成搶男大戰,《薄荷的滋味》史蒂芬諾與青梅竹馬的表妹瑪莉娜則差點擦槍走火(這導演是多愛鏡面反射畫面?青年主角與母親談航太與表妹時、表妹奪門而出時都是拍鏡子);《哇哇歲月》裡,嗨的還不只年輕人,連中年人也失態。

 

.忘年之交、良師益友

還不只性與酒,童年時因為自己太嫩、太小,萬事都是初體驗,而無論什麼年齡,最難接受的人生大事,莫過於至親離去。《狗臉的歲月》與《童年舊事》的主角,都拒絕相信父親已死,而在兄長告知時生氣。

失怙失恃或父母失職的孩童生命中,援助者特別重要,即便有雙親保護,忘年之交的豐厚生命歷程,也會為孩子們的童年添上美麗色彩。

這個角色,在《狗臉的歲月》裡,是收養英瑪、性格幽默的舅舅、舅媽;在《薄荷的滋味》裡,是與史蒂芬諾一家同住,最後把空軍烈士老公遺產都留給史蒂芬諾的姨婆;在《哇哇歲月》裡,是活潑開朗的繼母;《陪我走到世界盡頭》中的雜貨商先是與主角成為忘年之交,最後還收養了他;《新天堂樂園》中老放映師自然成為主角的師傅;《香料共和國》的凡尼斯,最愛的是外公,甚至在多年後才因外公的病而重回伊斯坦堡;至於《放牛班的春天》,自然是從中年的指揮家莫翰奇與同學貝比諾一起讀的「日記」中跳出,擔任主要敘事者的音樂老師了。

以喜感演出聞名的傑哈.朱紐(Gérard Jugnot)在《放牛班的春天》裡搖身一變,成為懷才不遇的中年音樂家馬修。一九四九年,馬修來到專收小魔鬼的輔育院,遇上以軍事化方式管理的院長。他不走這種路線,他想用自己的方式關懷孩子。但是這不但讓同事覺得他發神經,院長威脅說要他回家吃自己,甚至孩子們也不甩這套。就在馬修最抓狂的時刻,他發現了孩子們的音樂天份──於是他要他們唱,以他們絕美的聲音,唱他作的歌,唱還他們一個愉快有成就感的童年。

就如同大多數的歐洲電影,《放牛班的春天》沒有甜過頭的糖衣包裝。馬修雖然是個好老師,沒能奇蹟式地追到莫翰奇的單親媽媽,也沒能感動轉入輔育院的不良少年:不良少年的舉動總讓人誤會,雖然在竊案件中馬修堅持他是清白的,但其他成年人的不信任卻讓馬修背負欺騙少年情感的成人形象,甚至導致少年最後回來燒了輔育院;輔育院被焚毀那段完全沒有旁白,鏡頭淡淡晃過少年略帶殘酷的面龐。馬修終究沒能循好萊塢模式感動唯利是圖的院長、共同創造完美而人性的模範輔育院,最後他還是得還是得黯然離去。但在離去的路上,他收到院童們寫了祝福及感謝話語的紙飛機……

影片尾聲馬修將上公車,卻發現貝比諾的小小身影,於是他想,至少他可以完成貝比諾的心願──在週末被家人帶回去──貝比諾就這麼有了新爸爸:看到這裡觀眾才恍然大悟,原來一開頭來找莫翰奇的貝比諾後來是被馬修養大。

 

.背後的沉重主題

「音樂」與「教育」,這兩個《放牛班的春天》的大加渲染的元素,其實好萊塢在一九九五年的《春風化雨1996》(Mr. Holland's Opus)就玩過了,不過顯然法國電影在通俗敘事及音樂製作方面的感染力,並不輸好萊塢。而《放牛班的春天》之成功,也凸顯大多數童星電影並不只是「憶童年」而已,背後其實有強大、沉重的主題撐起整個故事。

《新天堂樂園》是都市化、商業化之後鄉村/電影院的沒落,《真愛伴我行》描寫許多法國電影曾經觸及的、戰後「獵巫」式處刑通敵女子的恐怖;《陪我走到世界盡頭》則道出了一段跨越穆斯林與猶太人文化/宗教隔閡的「無血緣」親情,是如何在有血緣關係的生母離棄主角之後漸漸萌生。不過最讓我難以忘懷的,恐怕還是《香料共和國》「故鄉回不去」的悲哀吧。

「辣椒熱情像太陽,每道料理都少不了它」,中年以後凡尼斯仍常想起批發香料的外公,想起舞姿動人的小女友珊美──他們總在外公香料店的閣樓玩扮家家──想起他在伊斯坦堡的童年,那個外公以香料教他天文學的童年。就像所有希臘人一樣,凡尼斯有一大票親戚,而他們和大部分希臘人不同之處,是操著一口摻了土耳其俚語的希臘語──住在伊斯坦堡,縱使像一般人那樣生活,仍改不了他們「故鄉裡的異鄉人」特質,一如土耳其男孩穆斯塔法外交官父親所質問:「我們每餐前都感謝阿拉,你們呢?」

回到希臘本土,酷愛烹飪,在學校總和女生玩的凡尼斯,被班導視為異類;他那口帶土耳其語彙的希臘語,及對希臘民族英雄的淺薄認知都使他和大環境格格不入;片子巧妙地將凡尼斯企圖逃回伊斯坦堡的歷程與希臘政變史實交融──以歷史名場面為背景的這家人表情呆滯,再加上凡尼斯「最害怕穿制服的人」如此天真詮釋逗得全場都笑了,作為觀眾我卻眼底噙淚──再怎麼樣,他們還是故鄉裡的異鄉人:「在伊斯坦堡,他們把我們當希臘人;在希臘,人們卻將我們視為土耳其人……」

小時候,凡尼斯愛在澡堂偷聽男性長輩聊世局,在廚房看女性長輩烹調美食。政府走狗口口聲聲愛國訓誡,趕不走凡尼斯心中的香料回憶:為此,甫成年的大男孩往妓院跑;為此,他妙用童年記憶摧毀舅舅的結婚夢;這個引述外公「天文學家包藏在美食家這個字裡」的年輕人,其實心底仍無法告別那未完成的童年……

珊美是見到了,但她早和童年裡的另一個男孩結了婚;凡尼斯在月台向童年二度告別──不要回頭,為彼此,也為難解的過去。

以「憶童年」來詮釋沉重主題,正是這些電影存在的意義。

 


 

第一輯 中年憶舊

第二輯 少年萬花筒

第三輯 美式寂寞雙人組

第四輯 世界忽略的角落 

第五輯 二次大戰與孩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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