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5.29

人心復古女性小說家筆下的愛情

有些道理在這世上永遠不變──怎麼可能改變人性呢?就算在愛情中也一樣──甚至復古得更變本加厲:

 

.美麗,是一種錯誤──

 蓮漪表妹、戀戀冬季

小時候,班上一定有個特別漂亮的女孩,引起許多男孩注意的同時,卻讓更多女孩暗地裡罵她是不要臉的八婆。你(如果你是一個女孩好了),嫉妒嗎?對於她們──那些漂亮的女孩。

我不嫉妒,因為她們常常被排擠得夠可憐了,又何必落井下石?而且「紅顏薄命」這句古話,到了廿世紀的小說界依然管用──從英國的南西.米特福德(Nancy Mitford)到中國的潘人木,都隱隱告訴讀者:女孩子啊,別長得太漂亮,否則是要倒楣的。

蓮漪表妹》中,漂亮的白蓮漪有個相貌平平出不了鋒頭的表姊卜碧琴,整部作品前半段就由這個表姊的視點出發,觀察蓮漪的一舉一動。

從小處處要拔尖兒甚至不惜為此耍小心眼的蓮漪,和表姊一起進了大學之後,受盡同學追捧,參加各種活動成了紅人,乃至迷失在政治漩渦中,最後失卻所有,也離開了愛著她的人。

後半段蓮漪出現在解放後的世界;潘人木在這裡採用蓮漪的第一人稱,諷刺之餘還真帶有一點詼諧:心不甘情不願做著局長(戰前誘姦她的職業學生)愛人,明明是跌到谷底還要想辦法燙捲髮好在老同學前有面子!反之,這時平凡表姊和大學時代的男友結了婚,在台灣過著說得上幸福的小家庭生活;這麼一襯,蓮漪的悲劇,不能不說是她的美貌配上既好勝又自卑的性格所造成。

▲ 平凡的芬妮(左下,羅莎蒙.派克〔Rosamund Pike]飾)反而得到「幸福」。

這個「平凡──美麗」的表姊妹對照組在南西.米特福德被BBC翻拍成電視劇《戀戀冬季》(Love in a Cold Climate, 2001)的兩部小說中亦出現──

這兩部小說也是第一人稱──透過芬妮的視角觀看她表姊琳達與好友波莉的悲劇人生:美麗的琳達為了追尋真愛,十幾歲就跟銀行家的兒子結婚,卻又很快與之不合而投向一個社會運動家的懷抱,這個貴族小姐到西班牙尋夫才發現第二次婚姻又瀕臨破裂,心神俱疲地在巴黎火車站大哭,而邂逅聲名狼籍的法國貴族──兩人都以為這回找到真愛,但戰爭爆發,法國貴族投身軍旅陣亡,琳達也死於難產。漂亮而富有的獨生女波莉則拒絕結婚,宣稱自己愛上了好色的姑丈;後來她夙願得償,卻夢想幻滅……至於平凡的芬妮呢?她和一個好青年共組家庭,忙著教育自己的小孩。

蓮漪誰都不愛唯獨愛自己,琳達每一次都以為自己找到了真愛──她們的想法南轅北轍,卻都逃不掉「紅顏薄命」這個咒語;雖然潘人木比較好心,最後送給蓮漪一個特務醫生當作救贖。

但誰知道明著慶幸自己有著幸福家庭的平凡表姊(妹),在柴米油鹽的現實煩悶中,暗地裡會不會對蓮漪或琳達相對「轟轟烈烈」的人生有一點欣羨呢──

……他總是用我的牙膏,又老是從中間擠。這就是婚姻,如同生命中的全麥麵包,粗糙、普通,卻能維持生命;琳達已經嚐過甘露,天下無與倫比的美食。(南西.米特福德《戀戀冬季:天涯追愛》,林師祺譯,頁二一〇)

 

(二〇一四年加筆:最有趣的其實是故事背後的南西.米特福德並非任何「平凡的表姊妹」,琳達大約就是她混合了自己與妹妹們的形象塑造而成。她們姊妹的事蹟,請參考BBC的詳盡報導以及維基百科。)

 

.冷靜與熱情之間──

 曼斯菲爾德莊園、錦繡佳人

從前有個沈靜溫柔的女孩,愛上了一個男孩,她本以為只要耐心等待,他一定會注意到她穩靜的感情。誰曉得,世界才不會這麼好混──半路殺出了一個戀愛經驗豐富的大美人,讓他看她看得目不轉睛,她只好在角落默默傷心……

 

低調而沈穩的茉莉(著白衣者,Justine Wadell飾)面臨與姊姊(右上,Keeley Hawes飾)愛上同一個男人的問題。

十九世紀初兩個英國女作家珍.奧斯汀(Jane Austen)與伊莉莎白.蓋斯凱爾(Elizabeth Gaskell),都以此為主題創作──《曼斯菲爾德莊園》(Mansfield Park)與《錦繡佳人》(Wives and Daughters,原著因作者死亡而無結局,但BBC翻拍影集時編劇安德魯.戴維斯〔Andrew Davies〕為之綴上結局)。

寄宿曼斯菲爾德莊園的芬妮,愛上了自己的表哥愛德華,愛德華是個誠懇的好青年,當熱情而美豔的克勞福特小姐一登場,應該沒有戀愛經驗的他竟立刻拜倒石榴裙下!

茉莉深愛著青梅竹馬的羅傑,但當鰥居的父親與美豔寡婦再婚後,她多了一個姊姊辛西亞,多個姊妹本來是好事,但誰知羅傑立刻愛上這個明顯是戀愛老手的姊姊!

表面上冷靜而沈默的少女,難道真敵不過熱情卻虛浮的女人?

其實不然,因為這兩個故事到後來,戀愛老手的謊言一一被揭穿,男孩們也終於發現:看似冷靜的女孩其實用情最深──要結婚?當然還是跟她。

啊啊,為什麼男孩受到誘惑之後會回頭?愛情是什麼?即使到了廿世紀,有不少女知識份子仍在作品裡告訴讀者:熱情容易冷卻,唯有穩靜的愛才能細水長流。因為要生活在一起的話,短暫的火花又怎能比得上志趣相投呢?

 

.得不到的永遠最美──

 精靈之屋、傾城傾國、茶人三部曲、圍棋少女

一起生活久了以後,他是不是成了個禿頂大肚對一切漠然唯獨熱衷收看球賽的人?或著她的臉不再有微笑總是耷拉下來,對什麼都斤斤計較?

或許會懷念起當初因為什麼而無法在一起的那個人──那人現在過得好嗎?不,想想我根本不願再見到對方,讓我們都以青春的形貌存在彼此的記憶中就好了。還有一種可能──對方一直都在,可是我們就是無法表達、無法跨越中間那道無形的崁。

南宮搏說曹子建和甄宓有上過床,電視劇虛構福臨是他母親和多爾袞生的小孩。我是不太相信;人嘛,如果真的那麼難以忘懷,或許連她的小指頭都不曾碰過……

愈是得不到,就愈忘不了。就像林語堂和他學生時代愛慕的那女孩化作《京華煙雲》姚木蘭與孔立夫,也像伊莎貝.阿言德(Isabel Allende)在《精靈之屋》(La Casa de los Espiritus)中塑造彼此瞭解的主僕克萊拉與派卓‧西甘杜‧加夏。

是啊,還有凌力《傾城傾國》的地下男主角呂烈,或許跟很多女人發生過關係,唯一無法忘懷的卻是只口頭交換承諾的幼蘩。同一部書的另一個角色亦然──曾是妓女的銀翹,無法對任何男人付出真感情,除了極力抗拒她誘惑的主人孫元化。

而山颯的《圍棋少女》單以故事設定及敘事方式來說來說,可以說是一部逆向操作的奇書──這部不折不扣以愛情為主題的小說,男女主角不斷跟其他人燕好,但他們唯一心靈相繫的卻是不知姓啥名誰、只在棋盤上相遇的對方。山颯採用了第一人稱,完全略去兩個主角的名字──從這兩個人眼中望出去的世界如此不同,但卻有著舊中國的曖昧與文化魅力──在這部有時嫌匠心太重的小說中,兩個主角從各自的角度(男與女、日本人與中國人)出發,跨越了被征服與征服的界線,乃至最後無法見容於侵略戰爭中。

▲ 各種語言版本的《圍棋少女》──山颯為旅法作家,亦以法文寫出本書。

《圍棋少女》使我感到有趣的,除了「無性的愛」,還有男女主角的國籍設定;在其他中國作家筆下,相遇相愛的中日男女多半是中國男性與日本女性──王旭鋒的《茶人三部曲》(南方有嘉木、不夜侯、築草為城)即如此。

這也是有趣的一對:杭嘉和與羽田葉子。杭嘉和與弟弟嘉平愛上了童年玩伴葉子,但葉子回日本後卻和來留學的嘉平結了婚……嘉和的前半生相當尷尬──他娶了不愛自己自己也不愛的女子,還眼睜睜看著弟弟拋棄葉子自己卻不能有所行動,甚至葉子也漸漸發覺自己愛的是嘉和不是嘉平。《茶人三部曲》還不只這麼一對這麼可憐──嘉平的生母沈綠愛,和丈夫的好友趙寄客彼此心儀,但基於朋友仁義,兩人沒辦法說私奔就私奔;嘉和的孫子得荼在文革中愛上懷孕的少女白夜,少女難產而死後,甚至扶養她(和別人)的孩子──在王旭鋒筆下這個一代一代不斷上演的「得不到的愛情」悲劇力量竟是那麼大,甚至使角色藉此跨越了血緣。

這些女作家顯然贊同,愛情的最高境界是無性──或許就是因為無法碰觸,才顯得那麼美。像水晶清澈透明;是遺憾,也是最真摯而絕對的感情。

得不到的永遠最美。她如是寫,你可贊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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