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9.3 Last Update: 2008.8.9

逆流奇幻

向公式、英雄、西方中心說再見

我一直想以奇幻文學為主題寫一篇文章;沒有魔戒,沒有哈利波特,沒有納尼亞,有的只是對這個世界發出的種種疑問!

是的,在奇幻世界這面鏡中,映出的又怎麼不是真實世界的倒影呢?

 

出發點

約莫在我念高中的時候,奇幻文學在有志之士推動下風靡了台灣,我也曾一度著迷於《魔戒》(The Lord of Rings),年歲愈長卻愈不愛讀這部作品──我可以肯定托爾金(J. R. R. Tolkein)或「納尼亞」(Narnia)創造者路易斯(C. S. Lewis)構築異世界的用心,但其置入性一神教及二元對立思維在我這個東方異教徒女性讀來,總有那麼一點不爽快。

喂,我想讀的不是什麼超級英雄,也不是什麼教徒的聖域。

如果用「性別的」或「宗教的」立場,挑戰蠻王柯南或哈比人以來的西方奇幻世界,會如何?

西方奇幻文學百年來不斷有新文產出,其中出類拔萃者顯然不可能是廉價雜誌上過目即忘的老梗──我要說的是,不必等我們大張旗鼓去推翻奇幻小說中既有的西方中心觀,上世紀七〇年代之後已有作者秉持後現代思維,陸續寫出背離先輩設定的故事──

什麼?要舉例?

當然首推娥蘇拉‧勒瑰恩(Ursula K. LeGuin)的《地海系列》(Earthsea Cycle)和菲利普‧普曼(Phillip Pullman)的《黑暗元素三部曲》(His Darkness Materials Thrilogy)!

畢竟前者以奇科幻文學中性別議題先驅之勢囊括各項大獎,後者挑戰西方宗教被稱為「史上最危險的作家」;論顛覆,誰能比得上他們的影響力?論創新,後輩要超越也不容易──且聽我從頭說起這兩部作品吧:

 

.一元v.s.多元

很多人閱讀奇幻文學的心態與看一部娛樂片差不多──看一部娛樂片,觀眾期待什麼?是「好人打爆壞人」的邪不勝正大結局,還是主角在苦苦追尋之後終於創造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一路爬到頂峰?

倘若抱持這種態度觀看《地海》或《黑暗元素》鐵定失望到不行。

動作片常循著「壞事出現──英雄登場──邪不勝正」的公式走,就像「人定勝天」思維盛行時的史觀──早期奇幻經典如《魔戒》就算找了個矮小平凡哈比人當主角,也未曾例外。娥蘇拉‧勒瑰恩之所以能在奇幻小說這文類闖出名堂,就是因為在一九七〇年代寫出逆公式的《地海傳說》:

主角格得追著邪惡暗影耗去整個青少年時代,最終卻發現那邪惡力量非但不是鬼神之力,還出於自身陰暗面!他擁抱了自己的黑暗,與之合而為一,後來成為地海大法師──

這個結局,有人說是曾翻譯《道德經》的勒瑰恩由東方文化悟出。而除了陰陽相生的主題,娥蘇拉‧勒瑰恩塑造的世界也相當後現代──她以皮膚黧黑的海島人民取代白晰的大陸居民當主角,構築出猶如南太平洋群島的地海。

地海的世界,是人類破壞再彌補的循環,也是各色人種交流智慧重建的場域。

相對於娥蘇拉‧勒瑰恩的"High Fantasy"式背景設定,普曼走平行世界路線,企圖構築全新的亞當夏娃神話──這個新神話,沒有宗教救贖式的修行得道、終點光明在望鋪陳──這個故事沒有誰是真正的反派,人人都在蒼茫世界尋尋覓覓,企圖找回最初的甜美與純真。

普曼讓主角萊拉、威爾藉由奧秘匕首穿梭於各個世界、見識各種不同的生活方式與思維,宗教上的原罪與權威對他倆也就不具任何意義。

何謂邪惡?《黑暗元素》的解答和《地海》相類:阻撓我們認識、接受世界的「一元論」才是。

 

▲ 《地海傳說》中文版封面。從「真名」到魔法設定,《地海》其實很東方。

 

.沒有什麼不可以推翻的

恩斯特.邁爾(Ernst Mayr)曾說,在生物學上新觀念帶來的改變遠大於新發現──

廿世紀末廿一世紀初,普曼引用米爾頓《失樂園》結構,寫出與《納尼亞故事集》立意全然相反的少年小說《黑暗元素》。翻開書頁,只見不斷說謊的小女主角萊拉、來自我們世界的男孩威爾及萊拉的「邪惡」父母奮力對抗衛道教會、謳歌愛情──

你或許要奇怪:向宗教權威說再見,在東方哪是多新的發現!隨便一翻開小說漫畫都有。但想想普曼身處的世界──在一神教虔信者佔多數的西方,《黑暗元素》是個實實在在的觀念衝擊。

推翻社會觀念是創新──身為一個作者,總希望向社會的腐舊挑戰;但有幾人記得同時該不斷檢視自己?

有時候一部作品的保存期限遠超乎作者預期──在這漫長的歲月中,作者也萌生出不滿之意。金庸因為老年生活太無聊而預備二度更動自己作品的同時,娥蘇拉‧勒瑰恩卻開始為自己作品綴上新的尾巴──雖然十年前她才信誓旦旦地說絕不寫續集!

對《地海》出版於一九六、七〇年代的前三部──《地海巫師》(A Wizard of Earthsea)、《地海古墓》(The Tombs of Atuan)、《地海彼岸》(The Farthest Shore)──印象深刻者,或許還記得男主角格得任大法師時的風光,但時隔二十年娥蘇拉‧勒瑰恩顯然開始質疑自己過去的想法:

地海的巫師為何都是男子?巫師為何不談戀愛?龍與人的界線又在哪裡?

娥蘇拉‧勒瑰恩絕非那種放著疑惑不管的作者,於是在一九九〇年推出一部不少讀者難以接受、但獲獎甚多的自我批判作品──《地海孤雛》(Tehanu)。擺在《地海孤雛》的課題顯然相當尖銳,尖銳到總是觸碰讀者最不願意去面對的部分:

從受暴幼女恬哈弩的遭遇,娥蘇拉‧勒瑰恩置入了雄性暴力的議題;透過女巫蘑絲的嘴,娥蘇拉‧勒瑰恩訴說了男性如何打壓女性的「另一種天賦」;藉由星火的舉動,娥蘇拉‧勒瑰恩寫出傳統男性對於「家務」的不尊重……

最可怕的是,這部小說的主角竟是失去魔法才能的格得,與洗盡鉛華做為農婦的恬娜──兩個回歸平凡生活的中年人!

通常以魔法為主題,不會像她這般「殘害」主角以回答自身疑問,儘管最後她還是讓他們過著和一般人認知稍稍不同的幸福生活。

娥蘇拉‧勒瑰恩對地海世界的探索歷程顯然沒有到此為止──即便她幫《地海孤雛》下了個「地海最終章」的副標,十年後她又寫出《地海奇風》(The Other Wind)來解答《地海孤雛》中未解的謎題:

化為人的龍到底是什麼東西?卡爾格大陸到底是怎樣的地方?冥界存在的必要性為何?

 

.打破自身建造的藩籬

是的,冥界的本質是什麼?誰所建造?《黑暗元素三部曲》與《地海傳說》不約而同出現了主角到冥界的場面──

《地海》第三部《地海彼岸》中格得攜黎白南到到旱域──地海中的冥界──修補世界被瘋狂巫師喀布破壞的洞口。這個收場看似完滿,但冥界真的是「補起來」、「跟人間界隔離」就OK了嗎?

當然不是。

故事中時間過了十餘年,在《地海奇風》中,隔離冥界和人間的那道石牆又瀕臨崩壞──這回解救世界的是兩個龍化身的女子,及帶來失落傳說的卡耳格公主。

根據他們所提供的知識推斷,原來這道牆是赫族(地海居民)自己建立的──亦即以真名束縛自己以達成另類永生。這面牆之內的靈魂,就算在世時是情人親友,也相見不相識;在旱域乾涸的大地上時間無止盡延伸,痛苦亦無止盡,唯一的解決之道,就是推倒這面牆,放他們自由!

末了在赫族與龍、卡耳格的少數幾位代表努力下,旱域終於得到解放,諸亡靈也得以消失於陽光中。

《黑暗元素》的冥界之旅也是以解放亡靈收場──這個事件發生在《琥珀望遠鏡》中。萊拉想見第一部中被自己間接害死的死黨羅傑,威爾想見重逢後來不及說上話就被殺的父親,於是他們千方百計要進冥界,甚至為此痛苦捨棄自身精靈(給沒讀過《黑暗元素》的人:每個人都有動物型態的精靈,是萊拉世界特有的設定)。

冥界是自命為世界主宰的天使「無上權威」設立,鬼魂都聚集在這個沒有出口的地方。萊拉和威爾的最終目的,就是要在冥界開口,讓鬼魂和他們的精靈一樣,消失在大氣中,重新化為構成世界的原子。

「無上權威」在數千年前操控了世界,將某些人類變為天使(如後來掌權的攝政王),在人間由教誨權威(教會)掌控一切,只有少數族群不受之控制。

在萊拉威爾解放鬼魂、萊拉的邪惡父母與神國攝政王同歸於盡之後,他們所必須做的,就是讓自己世界的天堂多元化──上帝的消亡,將使真正的「天堂共和國」建立!

《地海》與《黑暗元素》都相當重要的一個設定就是,冥界若不是由人類造成,就是人類與其他物種(如天使)的共謀,且還會透過民眾的虔信加深其影響力及存在感,直到洞察一切的質疑者挑戰它。

打破人類自身建造的藩籬並不容易,可一旦如此做了,就能迎向新生。

 

▲ 《黑暗元素三部曲》原兒童版封面:《黃金羅盤》封面是萊拉和武裝熊歐瑞克,《奧秘匕首》封面則為是萊拉威爾與他們的精靈;《琥珀望遠鏡》以兩人進冥界為主題。

 

.原來都是愛情故事

娥蘇拉‧勒瑰恩在《黑暗的左手》中描繪主角真力‧艾做為使者來到沒有性別的異星,遇見另一個主角──非男亦非女的大臣埃斯特梵。由原先的不信任,到冒險歷程中的互助,他們終於發現彼此的感情,死亡卻將兩人拆散……

再讀《一無所有》──影響人生的情愛,顯然是娥蘇拉‧勒瑰恩的拿手好戲。

日前Moonlitsea對我說,讀了《地海巫師》她就失卻閱讀下去的興致──在那部小說裡,她看不到美少年,只見一群思想行動都不年輕的年輕人。

我回道:格得是美男子啊,只是要到第四冊《地海孤雛》才看得出來。

為什麼娥蘇拉這麼反常?嘿嘿,她在《地海孤雛》和《地海奇風》、《地海故事集》中有解答──巫師對自己下獨身咒。從事這個職業的男人,一輩子都與性絕緣,更遑論呈現出什麼性吸引力了。

但《地海》是貨真價實的愛情故事,一直都是。雖然主角的戀愛歷程永遠出乎讀者意料──

《地海古墓》中他們相遇──他將她由幽暗的地底神殿解放,所有讀者無不期待兩人擦出火花,但娥蘇拉‧勒瑰恩只讓他們老師帶領徒弟那樣行走著。於是,所有讀者都惋惜那尚未誕生就消散的情愫。

愛情果真不會降臨在格得與恬娜中間嗎?

不,娥蘇拉‧勒瑰恩在二十年後給了他們一場黃昏之戀。簡而言之,這是一個魚與熊掌不能得兼的選擇──有了魔法才能,就沒有愛情;有了愛情,就沒有魔法才能……這是巫師給自己的限制,也是現代人常見的生命課題:

愛情(家庭)與事業,如果只能有一個,你要怎麼選擇?

娥蘇拉‧勒瑰恩其實是個浪漫的人。無論長篇的《地海孤雛》或短篇集中的〈黑玫瑰與鑽石〉(Darkrose and Diamond)、〈高澤上〉(On the High Marsh),都揭示「和事業相較,愛情或許不是個糟糕的選擇」(雖然格得在這件事上並沒有自主權)。

作為收尾,《地海奇風》也是整個系列中人物最多的一部。除了格得恬娜這對理所當然以老夫老妻之姿登場,還陳述跨越生死、跨越物種的愛情,其中最具意義的莫過於黎白南與賽瑟菈奇的「買賣婚姻」──人類社會初始就有的政治聯姻、東亞傳統上為人詬病的包辦婚姻,乃至近年來先進國家男子用金錢換來第三世界新娘,這一直是地球上既改變不了又對兩性平等關係有害的事實。

被「買」來的新娘,被當成又聾又啞沒有自己意見的物體──故事中我們可以讀到娥蘇拉‧勒瑰恩對此的憤慨;但她也給了這種可怕情形另一種可能的出口:只要肯學習接納對方、建構溝通橋樑,在這種尷尬的婚姻中,也能讓愛情發芽。

愛情在系列故事中的鋪排,《黑暗元素》與《地海》其實有點像──第一部《黃金羅盤》(The Golden Compass),男主角威爾並未登場;第二部《奧秘匕首》(The Subtle Knife),他與「新夏娃」也只是難友;直到最末一部《琥珀望遠鏡》(The Amber Spyglass)兩人才終於戀愛。

這不是個美滿的故事──為了將一神教中的原罪徹底解除,世界與世界之間破了個大洞。儘管主角小亞當夏娃達成了預計完成的任務,卻面臨和失樂園相反的結局:

彌補世界破洞的方法,就是回到他們各自的世界──愛情永遠保鮮的同時,是永恆悲劇的誕生──我一直認為沒有比他倆結局時「長椅約定」更淒美的情誓,但與萊拉威爾與青春至極、無可替代的初戀相較,格得恬娜相知相守的黃昏之戀又是另一種美好。

感謝普曼與娥蘇拉‧勒瑰恩寫出如此美麗的愛情故事。

 

▲ 《黑暗元素》與《地海》有個共同點:由於故事內蘊太深,電影改編並不出色。

 

奇幻沒有界線

有很多台灣讀者一直企圖定義出「什麼是奇幻文學」,甚至有人認為「劍與魔法」或“High Fantasy”才是真正的奇幻。

奇幻是什麼?是異世界中舞劍冒險,還是……

要我闡述奇幻文學的定義,我會如是說:廣義言之,大凡含有超現實元素者,就可以歸於此類──管他是《仲夏夜之夢》、《聶隱娘》,或者像《永遠的狄家》除開一口喝了會長生不老的泉水都與現實世界無二──

Donna Jo Napoli的美人魚到希臘時代品嚐人間的愛與愁,上橋菜穗子的女槍手在東亞大陸變形成的世界周遊,翻開日本流行的「輕小說」,一半以上有奇幻因子舞動。

唯有不自我設限,這個文類方能有更高的可能性。

這麼說來,問題不在於「什麼是奇幻」,而是「怎麼定義什麼是可讀性高的奇幻」!

純玩技巧或賣弄商業元素,兩個極端都是我不樂讀的。對我而言小說的魅力仍在於「故事」,而故事又是與人性、世界的現況密不可分──

娥蘇拉‧勒瑰恩與普曼在奇幻世界中創的每一個設定(無論是道具或概念)都有其深意──比如前者塑造出象徵地海和平的厄瑞亞拜之環、由地海所有的森林構成的心成林。而閱讀後者的《黑暗元素》到最末,讀者將驚喜地發現「精靈」(Dæmon)這個故事一開始就有的設定,也暗喻了性──精靈都是人們本性的一部份,多半以與主人性別相反的動物狀態呈現(也有性別相同的,我懷疑性別與主人相同的精靈代表同性戀)、與主人溝通,且其定型也與愛情有關。而能詢問塵事物的「黃金羅盤」、割開世界的「奧秘匕首」、觀察塵的「琥珀望遠鏡」,更是將主角帶入故事的核心。

他們也未曾忽略反映真實世界的義務──如娥蘇拉‧勒瑰恩在《地海》中納入買賣婚姻(無論是政治/經濟上的理由)、普曼在《黑暗元素》中書寫少數人或組織如何操弄世界,亦如他們昭示人與人相互交流、使現世更美好的可行性。

日前一個大學同學將MSN暱稱改為「閱讀勒瑰恩讓我心痛」。但我並不認為娥蘇拉‧勒瑰恩的作品讓人心痛──即便她揭示了生命歷程必經的諸多遺憾,但這位天秤座作者仍堅信人可以溝通、世界也能被改變。

透過故事,作者本身的意見被傳達,更為讀者打開了窺視世界的窗口。不要說我陳腐!文以載道──說故事技巧高竿的文以載道,是作家永恆不變的使命;藉由奇幻無遠弗屆的想像力,他們將帶讀者穿越國族、生活水準、地理環境等疆界,回歸故事中心的人性描繪。

 

.推薦連結

Ursula K. Le Guin's Web Site

Wikipedia: Ursula K. LeGuin

謬思出版:娥蘇拉‧勒瑰恩

Philip Pullman Official Site

Wikipedia: Philip Pullman

謬思出版:菲利浦‧普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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