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1.3 Last Update :2015.2.8

金馬影展之二

穿越二戰硝煙

總在影展手冊裡尋找二戰主題電影的蹤跡,幾乎每年都不曾失望——一年年看下來,從戰線邊陲的預言殖民地軍人悲歌佔領區之暗殺者軸心國的懺悔淪陷區的歷史追想曲,一網打盡。

 

戰線邊陲的寓言

二〇〇四年金馬影展放映的《神秘的佔領》(Оккупация. Мистерии, 2003官網),是我第二次在金馬影展看二戰主題電影。那是部白俄羅斯片,且據稱是當地的禁片。白俄羅斯在哪裡?其實一直到玩Postcrossing收到一大堆白俄羅斯片,我才查了白俄羅斯夾在俄羅斯、波羅的海三小國、烏克蘭與波蘭間的地理位置,及該國與俄羅斯的關係。

安德烈.庫迪南科(Andrey Kudinenko)導演的這部獨立電影,片頭那段字幕——他們不存在,他們存在,他們擁有,卻是失去——描述了白俄羅斯人的悲哀。那想必是一片豐饒的土地,卻成了種種紛爭中的戰利品,於是人們在嚴冬凍土下徒手埋下寓言的種子,待到來年,便能據開出的花兒想像,並且編織故事。

這部三段式電影,首段卻標示「第三章」,而末段才是真正的「第一章」,因為這三段式逆著時序擺放的,好讓政治諷刺在最後才揭露。

故事發生在德軍佔領期間,「第三章」中慾求不滿的游擊少女夥同新情夫殺死舊情夫,新情夫後又發現自己步上舊情夫的後塵,令人想起天野喜孝動畫作品《百年幻影》(Fantascope~tylostoma, 2006)裡吸乾男人精氣的女妖;「第二章」主角是被喪子老婦當作親生子救治,最後卻逃不出她手掌心的受傷迷途德軍,十足諷刺;「第一章」不滿母親與繼父的男孩,被游擊隊看中,派出人假扮其父好藉男孩之力,除去他那「法西斯」繼父,最末失去利用價值的孩子被拋棄在雪地裡,大喊著「爸爸」、「爸爸」……

從愛與死、父與子到母與子,每則故事都是畸愛,一方面以二戰場景折射出人性之惡,一方面暗指白俄羅斯人在二戰中大量傷亡,其實是受德/蘇兩大強權操弄。整部片大半在白茫茫的雪景中拍攝,在一九四〇年代的雪下,那片土地是全然的荒蕪。

(參考:二戰時蘇聯百姓為何將德軍視為救星?

 

 

殖民地法軍為誰而戰?

二〇一四年是一戰爆發百週年,我在postcrossing說自己想要歷史主題的片,後來收到一位澳洲女士寄來一戰紀念郵票原圖明信片。她感嘆許多戰爭戰場未及澳洲,但澳洲依然派兵——即使獨立,澳洲仍是大英國協的成員,受老大哥牽連,不得不參加許多軍事行動。

她這麼寫,不僅令我想起一戰落寞的華工,更想起二〇〇六年在金馬影展看的法國二戰片《光榮歲月》(Indigènes, 2006)。

片子開頭的場景是在北非,山米.布亞拉(Sami Bouajila)等飾演的主角們,得到募兵的訊息,抱著援助受難祖國的信念,說什麼他都要打這場仗——由於法國本土被納粹扶植的魁儡政權維琪政府掌控,戴高樂領導下的自由法國只好從法屬非洲募兵,並逐一收復北非。主角們所屬的軍隊在北非打了勝仗,接著就是踏上法國本土。儘管法國姑娘們對戰爭英雄青睞有加,但作為被殖民者,這群人遲遲無法升官,而且還有濃濃的鄉愁。小隊的白人中士(貝納.布蘭康〔Bernard Blancan〕飾),一直向上頭反映這件事,卻都只得到模糊地回應……這唯一對北非裔下屬有感的長官,稍後被下屬從隨身照片中發現有個北非裔老媽!

片子最後三十分鐘的村莊保衛戰,場面調度有好萊塢水準,橋段對戰爭片愛好者而言十分通俗,因此是極少數我看到一半便猜中劇情的片——猜中小組會近乎全隊覆沒,只留領著大家為殖民國賣命的主角下士!下士孤零零地走出房子,步向援軍。長官問他排上還有誰?他說沒有了,全死了,長官遂對某位中士說:「你不是缺下士嗎?這裡有一個!」不知從哪冒出來一群村民,在兩旁對著下士鼓掌,聽著遲來的掌聲,他的背影卻是格外孤獨。

被教育成法國人的北非軍團,比本土的法軍還拼命,卻得不到報償,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二戰時的朝鮮籍、台籍日本兵。自由法國是反侵略的,日本帝國則是侵略者,然而兩者都長期未給予前殖民地徵募來的二戰軍人應有的報償——北非殖民地獨立之後,前殖民地法軍的退休金就被凍結了。

像《搶救雷恩大兵》(Saving Private Ryan, 1998)一樣,電影在陣亡軍人的公墓收尾,只是這次來憑弔的不是多年來都被世界關注的歐戰美軍,而是前殖民地法軍……導演雷契.鮑查瑞(Rachid Bouchareb)似乎想表達,他們值得像搶灘美軍那般受人尊重。

《光榮歲月》片末的字幕告訴觀眾,二〇〇二年,在歐盟授意下,法國終於把前殖民地法軍的的退休金解凍。而這電影的五位主演也在二〇〇六年奪得坎城影展最佳男主角,在鎂光燈下接受大眾對北非法軍當年投入反法西斯行列遲來的恭維。

 

德國的懺悔

德國有各式各樣檢討納粹時代的電影,光看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個十年,就有《帝國毀滅》(Der Untergang, 2004)敘述平凡的首腦與幫兇,《小白花海盜幫》(Edelweisspiraten, 2004)描繪反納粹少年之死,《帝國大審判》(Sophie Scholl - Die letzten Tage,2005)向站出來抗議的大學生而犧牲的大學生致敬……

不過這幾部電影,都沒有解釋納粹是如何造成?德國導演丹尼斯.甘塞爾(Dennis Gansel)的作品《英雄教育》(NaPolA,2004)從教育體制出發,描述四〇年代初德國少年在進入軍校之後幻滅,其中淡淡的同性情愫與感傷的結局頗受好評,而他重前詮釋歷史的野心還不僅止於此,四年後他又帶著《英雄教育》主演之一馬可斯.尼麥特(Max Riemelt)拍了部《惡魔教室》(Die Welle, 2008) 。

在二〇〇八年金馬影展放映的《惡魔教室》,其實是時裝片,一開頭就挑明說這是真實故事改編。只不過這個真實事件不太可能發生在神經敏感的德國,而發生在一九六七年美國加州帕羅奧圖的庫伯萊高中(Ellwood P. Cubberley High School)。當時,該校歷史老師朗.瓊斯(Ron Jones)以他慣用的教學方式,讓學生模擬納粹獨裁政治,沒想到這個預計執行一週的教案卻釀成軒然大波。十四年後,這個故事讓莫頓.盧(Morton Rhue)寫成小說,同時還改編為電視劇。早期漢聲出版過這部的中譯本《浪潮》(溫淑真譯,曹麗娟修文,1993),我小五時讀這部書,當下就決定高中要進入校刊社。(雖說後來我成了極端的個人主義者,母校瀕臨滅社的校刊社也沒有走學生報這種路線,都在風花雪月……)

電影將場景搬到二十一世紀初的德國,於是把那個一九六〇年代的美國故事大翻修:開場不久的「獨裁政治」課堂上,學生們激辯納粹會不會再發生、德國人該不該有罪惡感;約根.沃格爾(Jürgen Vogel)飾演的歷史老師主角也從原作中有家庭、不喜歡打領帶的男人,成了一個不結婚的左翼文青,還兼任球隊教練。

第一堂課結束,眾人歸家,導演把不同角色與家人、朋友談「獨裁政治」課堂體驗的內容,剪得像彼此對話。他們之中大多生於西德,但也有東德人、土耳其裔德國人;他們所面對的世界大戰已遠,卻有全球化危機,「人人想團結卻找不到方向」;他們的校刊社會發送電子報給全校,他們所遭受的霸凌會是被迫當起走私大麻掮客(大麻在其鄰國荷蘭乃合法藥物)——他們的組成與生命歷程,就是當代德國社會的縮影。然而隨著故事進行,這群再現代不過的孩子,在實驗中體換抹平差異、集體行動的興奮,漸漸自發組織起糾察隊、打壓異己,向「獨裁」靠攏。

給主角們後現代的家庭與校園、使加入團體的學生們拿起噴漆罐在城市各處塗鴉團體標誌,或讓原作中的美式足球改為符合團體名稱「浪潮」的水球……無論披上多現代化的外衣,這仍是一個探討納粹如何失控的故事。美國高中的實驗,最後可以讓大家穿回便服,平和落幕,但故事若發生在德國呢?甘塞爾和他的團隊顯然認為,在德國重演納粹的故事,無論如何都只能是悲劇,而事件的發起人必須負起全責——因此《惡魔教室》最後的演講竟演變成校園槍擊案,由在團體中翻身弱勢學生扣下板機。

二〇一〇年以後,極右派種族主義分子在歐洲有復甦之姿,而德國影劇界依舊不斷回顧二戰,繼續產出精緻的反思影劇——《英雄教育》的另一個主演湯姆.希林(Tom Schilling)在電視劇《我們的父輩》(Unsere Mütter, unsere Väter, 2013),就是描述二戰期間五個不同出身、不同職業的摯友的遭遇。

諷刺的是,在二〇一〇年代,我們這島上許多網民自以為離上世紀的戒嚴很遠了,但其實本身都在做《惡魔教室》裡學生的行為,而不自知。

 

 

叛國賊與暗殺者

林語堂《京華煙雲》(Moment in Peking, 1937)以降的許多小說裡,抗戰時淪陷區或上海孤島的暗殺客都曾登場,其中最有名的莫過於被李安拍成電影《色戒》(2007)的張愛玲同名作品。讓我印象更深刻的是,作家王藍十幾歲時就親身在平津一帶參加這類反抗活動……

其實,地下工作者殺死叛國賊、敵方大人物,在二戰時並不是中國獨有的現象;歐洲各國的淪陷區,暗殺活動也一再上演。以此為主題的名作,更在戰爭結束三十年內就已出現:

法國導演梅爾維爾(Jean-Pierre Melville)的作品《影子軍隊》(L'Armée des ombres, 1969),二〇〇八年在金馬影展放映。該片以灰暗、偏藍的色調來呈現佔領區的氛圍,而多數的鏡頭都採用平視鏡位,彷彿帶著不被動搖的冷靜來旁觀。主角菲利普(利諾.文圖拉〔Lino Ventura〕飾)足智多謀,但仍逃不掉被納粹拿獲的命運,臨刑前被其左右手瑪蒂達(西蒙.仙諾〔Simone Signoret〕)所救。未久當瑪蒂達被納粹以女兒要脅而背叛組織,菲利普卻決意殺了她。即便組織中眾人都曾為她所救,也只得遵從。

作為地下運動的前英雄、如今的叛國賊,瑪蒂達的死遠比《我倆沒有明天》(Bonnie and Clyde, 1967)的盜賊主角還要安靜。那發生在大街上,從車窗伸出的槍管正對著她,她眼裡有驚詫,但倒地卻簡單而沉靜。主角和同志們乘車遠去,此時接上字卡,一一描述他們不久之後的就義……

本身參加過地下抵抗運動的導演梅爾維爾,時隔二十餘年回望殘酷青春,從配樂、運鏡到剪接,幾乎沒有用上任何煽情的手法,呈現出來的故事卻更令觀眾難忘。

次年,金馬影展又放映另一部關於二戰「暗殺者」的電影:二十一世紀初,丹麥導演歐爾.克利斯汀.梅森(Ole Christian Madsen)拍攝的《火焰與檸檬》(Flammen & Citrone, 2008)。此時,戰爭早已是一甲子以前的事,經歷過那段往事的人,大多已不在人世,而這個年代是講求聲光效果的數位時代,因此《火焰與檸檬》的表現方式便不同於當年《影子軍隊》刻意的蕭索。

雖然都是依照真人實事,《火焰與檸檬》的鋤奸團卻沒有《影子軍隊》地下組織那種冷徹感。你看看火焰(拓爾.林德哈特〔Thure Lindhardt〕飾)那與生俱來的紅髮,不就是熱血青年最佳的代表嗎?戴著粗框眼鏡的檸檬(麥德.米克山〔Mads Mikkelsen〕飾),則有種娛樂片「智慧派」主角的氛圍。於是《火焰與檸檬》一方面是很好看、很刺激的戰時諜報片,一方面也是描寫這對搭檔一步步步向死亡、十足煽情的歷程。只不過導演似乎想在這個英雄故事之中加上「去英雄」的觀點——檸檬曾經誤殺小孩,而火焰一生不帶感情地殺戮,最後卻栽在一個和他上了床雙面女諜手裡。誰對誰錯、誰真誰假?在檸檬轟轟烈烈地殺了許多納粹當墊背,火焰怕牽連他人安安靜靜自盡之後,不重要了。

當士兵擺弄屍體合影,長期與兩人諜對諜的納粹軍官憤怒了,要他們留給對手最後的尊重。德軍埋屍之時,俯視鏡頭從兩人墳穴的特寫緩緩拉升,展開全景——在火焰與檸檬長眠之所四周,還有更多無名英雄的墳塚啊!

 

 

淪陷區的歷史追想曲

二戰期間的電影是怎樣的?我記得美軍與好萊塢《菲律賓浴血戰》(They Were Expendable, 1945)那種實彈發射、一擲千金的豪氣,但也無法遺忘淪陷區那哀傷的歷史追想曲。

導演費穆在上海孤島拍攝、拷貝失蹤多年,近年才在香港出土並由香港電影資料館修復的《孔夫子》(1941),二〇一〇年在金馬影展放映。《孔夫子》大量以牆與棚內布景構築空間,演員講話猶如朗讀,走位更好似在舞臺上,現在看來舞臺劇感十足。即便如此,從中仍可看出費穆等人努力想以當時的歷史知識重構春秋時代,好比那半文不白的台詞、仿製的青銅器,及在二胡聲之外又加入古琴的配樂。

《孔夫子》有趣之處在於那是個無法直接批判的年代(孤島各方勢力綁架、暗殺橫行),只好寫出大量藉古諷今的台詞與場景,讓偽政府及日本都尊崇的孔子來演繹。

故事的主線有三條,一條是孔子的處境,一條是反派陽貨的狀況,另一條是衛國的情形,交互穿插。起初孔子在魯從政,卻苦於國君老是上齊國的當;陽貨不滿孔子的弟子看不起他,誓殺孔子,又背叛季孫而出亡他國;衛靈公則一方面想討花心的南子歡心,一方面又憂慮自己國家的弱小。

孔子受不了魯國的政局,於是周遊列國,四處宣揚仁義道德,為了推廣自己的道理,甚至還在衛國見了惡名昭彰的南子;亡命於晉的陽貨聽聞,十分不屑:「治國平天下,要的是威權與武力,還講甚麼仁義道德!」

威權與武力,是多麼符合二十世紀的「現狀」啊!陽貨在這個故事裡,不僅當反派,還以來自二十世紀的觀點,擔起「吐槽」的任務,待後來孔子在陳絕糧,也是他笑「喪家之犬」。

在冷到人人都口吐白煙的場面中,子路回應夫子能否出行的提問,嘆道:「四面皆是狼虎之兵,不得不嚴加戒備。」

孔子只是笑笑說:「他們何嘗是狼虎,綿羊而已,卻是把我們當作虎狼,困在這曠野之中。行仁義之道,而遭今日之困……」

接下來眾弟子輪流感嘆,而顏回下了結論:「亂臣賊子,天下滔滔皆是,此所以天下雖大,不能容夫子。」

天下之大而不能容,只能困守一處小地方——兩千多年前孔子的處境,竟好似與這群心懷家國的電影工作者在上海孤島的處境相呼應一般!

不過《孔夫子》所有的台詞,都沒有片末孔子站在高臺上講出的遺言,來得直接:「當今之世,天下遑遑,道德淪亡,強國欺凌弱國。亂臣賊子,到處橫行,相征相殺,天下焉有太平之望?予生七十三歲,只欠一死,但是,予死後,還有你等,你等死後,還有千千萬萬的後代,只要正氣長存,天下……」

演孔子的唐槐秋一倒,銀幕上出現戰爭場面的疊影,彷彿在提醒觀眾春秋接下來是戰國時代,又好像要他們投身當前的侵略戰爭中,去挽救自己的「弱國」。未久,美國對日宣戰,上海孤島終於消亡了。

不同於上海孤島物資益發匱乏、處境愈來愈艱難,維琪法國的電影是愈拍愈華麗——一九四三年還有《基度山恩仇記》(Le comte de Monte Cristo, 1943)這樣的大製作,而馬賽勒.卡內(Marcel Carné)在戰爭結束前夕拍攝、被譽為詩意寫實主義集大成之作的《天堂的小孩》(Les Enfants du Paradis, 1945),更處處呈現浮華的假象。

我在二〇一一年的金馬影展,觀賞這個「美好時代」的悲劇。雖然開頭結尾的街頭皆是大場面,但《天堂的小孩》與《孔夫子》一樣,脫離不了早期電影濃濃的舞台劇感——那場面、台詞的發聲法,以及像女主角阿爾萊蒂(Arletty)那樣過熟的演員(當時她已年近五十,仍演青春美女,看得出粉塗得厚、畫面都打超大柔焦)。

所謂「天堂的小孩」,指的是那群只買的起最便宜戲票的觀眾,因為座位在最上層,也離天堂最近。電影伊始,阿爾萊蒂演的舞者嘉杭絲,上街卻給人扒走錢包,馬歇.馬叟的師兄尚—路易.巴侯〔Jean-Louis Barrault〕所飾的默劇演員巴布提斯正巧目睹一切,並將原委演出來,因此兩人種下情緣。嘉杭絲後來加入劇院成為演員,即便與巴布提斯情愫漸生,終因誣告案別嫁、他娶。多年後嘉杭絲又回到戲院,只敢遠看巴提斯塔表演。巴提斯塔得知佳人音信,不顧一切要與她重燃愛情,然佳人因其妻數言,最後仍選擇離去,徒留他在茫茫人海中感慨。

《天堂的孩子》戲中戲的設置與台詞都十分精湛,然而在這部反覆強調宿命論的愛情悲劇裡,很難找到可以與二戰法國對應的橋段,僅能以後見之明說法國影人對一去不復返「美好時代」的懷念,似乎也預示了二戰結束後文化、藝術重心移向美國的尷尬。

 

 

日本的反思

二〇一三年,我在金馬影展看的都是修復片,其中《二十四隻眼睛》(二十四の瞳, 1952),由木下惠介導演,以高峰秀子飾演的女老師大石久子回到位於瀨戶內海島上的故鄉教書為主軸,時間橫跨三〇年代到戰後,她和學生都身不由己捲進戰爭中,飽嚐生離死別。

全片以合唱配樂,從兒歌到軍歌再回到兒歌,切合戰後反省主題。畢業歌「仰げば尊し」(臺灣譯為中文詞「青青校樹」)貫串全片,後半隨著師生時代洪流中多舛的命運響起,夠煽情,歌還沒唱完整間放映廳都在吸鼻子擦眼淚。

我看多了村上紀香漫畫,一度猜學生之一、因貧困而中輟的松江被賣去做妓,幸好不是。又好奇劇組到哪找來神似的三組十二位演員,來演學生們童稚、少年、成年的三階段?後來才知道,當年劇組是在日本全國徵選長相相似的兄弟姊妹來演!

一九五〇年代拍出的《二十四隻眼睛》,是徹底的反戰電影,女主角更是從頭到尾質疑軍國主義。然而我卻想起黑澤明在《蝦蟆的油》(蝦蟇の油-自伝のようなもの)裡提起自己在終戰「玉音放送」前後的心情,與其說大石久子是反映當時的世界,毋寧是一種美化的形象。

同一年也看了大島渚作品《俘虜》(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 1983),並覺得比起五〇年代「也是戰爭受害者」的《二十四隻眼睛》,這部八〇年代英日合拍的電影更為有趣——《俘虜》所仰賴的雖是勞倫斯.凡.德.普司特(Laurens Van der Post)根據戰俘經驗寫出的故事,但電影從夜井上尉(坂本龍一飾)的眼妝到傑克.沙林斯少校(Jack 'Strafer' Celliers,大衛.鮑伊〔David Bowie〕飾)回憶中永遠長不大的弟弟,皆非寫實,而有舞臺劇般的象徵效果。

少年時受傳統「公學」那種集體生活、學長制拘束的傑克,後來卸下律師職務來到亞洲。強硬的秩序對渴望掙脫束縛的他而言是無物,無論是當庭脫衣、吃花、逃出禁閉室救難友,乃至在操場對夜井突如其來的吻,在在皆如此顯示。作為帝國軍人,夜井一再否認自己就是受這樣的傑克吸引,事態終演變至不可收拾。軍國主義下致命的同性情愫最能顯現在夜井悲戚割髮那段,看得人寒意都竄上。

後來,我將坂本龍一作的配樂一聽再聽,想著《俘虜》比好些寫實電影更能表現那場戰爭的扭曲。


 

也看金馬影展

之一 黃金時代再見

之二 穿越二戰硝煙

之三 他鄉.故鄉

之四 三人行.一九六八

之五 後設.明星登場

之六 時時刻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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