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制是用來打破的？

動畫可以洞見現實嗎？當社會漸趨崩壞，要像《最後流亡》（Last Exile, 2003）衝破階級繼承，如《雙面騎士》（シュヴァリエ〜Le Chevalier D'Eon〜， 2006）冷眼看革命，《奔向地球》（地球へ…，2007)那樣取回命運的主控權，還是《心靈判官》（Psycho-pass, 2012-2014）女主角般，艱難維持現狀？

．衝破階級繼承──Last Exile

Gonzo製作、千明孝一執導的《最後流亡》（Last Exile, 2003），構築了一個蒸氣龐克世界：

因為氣候抑制裝置異常，安那托勒與度西斯兩個國家遭逢氣候變異，一個炎夏長在，一個終年酷寒，遂因危機爆發戰爭（第十一集）。主角克勞士與拉薇出身安那托勒邊陲的小鎮，承父業駕駛飛行器「先鋒艇」（vanship），穿梭在戰線，送貨為生。

Gonzo企圖以本劇展現3D背景與2D人物結合的技術，主角飛行的場景自然相當好看，如第三集狹道飛行即精彩萬分。然而，為了要配合那復古到彷彿應該請紅男爵來開的飛艇，連帶蒸氣艦艇戰竟也騎士戰爭化，開場還讓「槍兵」搞齊射（第一集）……喂！不是應該一開始就開砲嗎？叫士兵在艦舷排排站拿步槍射個頭啊，是要準備接艦白刃啊？這戰法真是復古得不真實。好在這可怕的儀式並非本作品的重頭戲，也就不必太計較合理性了。

克勞士與拉薇從重傷的飛行員手中接下高級任務，護送少女艾兒，一路被基爾特製造的奇怪機械追殺不說，接艾兒的銀之戰艦（Silverna）成員態度還很粗魯。克勞士不放心艾兒，因此和拉薇登上這艘無敵的神秘艦艇，就此捲入戰爭的核心（第五集）。

雖然這個世界貴族平民階級分明，銀之戰艦的成員們卻很歡樂，幾乎看不到階級束縛，但艦長亞歷克斯是個態度冷淡的男子，似乎只愛跟機關長下棋，克勞士覺得無法信任他。後來才發現他是自己和拉薇失蹤的父親當年同闖「大風暴」的夥伴，卻也在風暴中失去情人尤莉絲（第十五集）。

副艦長蘇菲亞，乃安那托勒的公主，之所以登上銀之戰艦，是為了監視艦長亞歷克斯。她外貌與死去的尤莉絲神似，又愛上亞歷克斯，但後者一心復仇，心思全不在她身上（第十五集）。為了銀之戰艦不交出謎詩與艾兒一事，蘇菲亞回都澄清，而帝都竟因皇帝錯誤決策，陷於度西斯復仇之火中。

蘇菲亞其實是由首相養大的，而首相馬里歐斯其實並非安那托勒土生土長——他是流亡的基爾特人（第十六集）。在安納托勒與度西斯之上，有個神一般的團體基爾特公會（Guild，典出英語「公會」），提供飛行所需的克勞地亞單位，管制這個世界（第二集）。

身處基爾特最上層的女暴君戴芬妮當年發動政變，致使艾兒的祖父、馬里歐斯與銀之戰艦的機關長等其他三大家族的成員流亡安那托勒。四大家族各握有一句喚醒傳說中最終兵器Exile的謎詩，而啟動Exile的生體鑰匙正是艾兒（第十、十一集）。

戴芬妮只知應掌控Exile。不知感情與愛為何物，正如艦長亞歷克斯告訴克勞士的，她曾冷笑旁觀尤莉絲、克勞士與拉薇的父親死在大風暴中（十五集）；而後來觀眾也會看到她旁觀「下界」度西斯與安那托勒的戰事，笑言：「看這些『蟲子』，真樂！」（十六集）

蘇菲亞被軍校同學文森救出帝都即位，還進一步使安那托勒與度西斯聯手，轉而對付基爾特。她制定了闖進偉大風暴的計畫，打算讓克勞士與拉薇等人駕先鋒艇送艾兒登Exile（第二十集）。當銀之戰艦被戴芬妮俘虜，克勞士陪著艾兒上到基爾特的世界，發現盤中盡是珍饈，思及自己的同胞只能在下面喝髒水，不禁愕然，戴芬妮卻說：「這世界太狹窄了，只能養少數人嘛。」（二十一集）戴芬妮又在揭露此處乃太空殖民地、Exile乃遠古移民船時，落下那句掩蓋真相是為了要讓地上人好好流汗工作，不作他想（第二十二集）。戴芬妮所作所為，包括奪權，顯然都是為了維護自己「至高無上」的位階。

戴芬妮不懂得，克勞士雖是這個世界中最低階的人，但卻有意外的自由與平凡的快樂。前此戴芬妮的弟弟迪奧深受克勞士的駕駛技術吸引（第七集），因此與同伴魯修拉「下凡」到銀之戰艦來（第十集），在該艦初次感受到人間溫暖，戴芬妮卻把他抓回去繼承霸業（二十一集），直到克勞士說動魯修拉放了迪奧、艾兒與自己。戴芬妮冷笑著以不弄髒手的方式處死魯修拉（二十三集），失去魯修拉以後迪奧終於崩潰（二十四集）。

蘇菲亞回到銀之戰艦指揮決戰，被俘的亞歷克斯竭力與戴芬妮同歸於盡後，艾兒也成功啟動了Exile。Exile啟動修正了極端氣候，安那托勒與度西斯終於回復宜人風光（二十六集）。至此基爾特瓦解，久遠以來宰制這個世界、牢不可破的上下統治關係終告消失。

我喜歡這則大人的童話，喜歡最末集蘇菲亞問聽艦橋音員薇娜艦長遺言是什麼，薇娜略猶豫了下，說：「蘇菲亞，副艦長的名字。」蘇菲亞一臉「騙我」，卻依然回知道了，那種大人的感情，以及人皆有可能達成夢想、不再「喝髒水」的想望。

．革命與詛咒──Le Chevalier D'Eon

歷史人物生平改編的Production I.G電視動畫作品《雙面騎士》（シュヴァリエ〜Le Chevalier D'Eon〜， 2006），由古橋一浩執導，原作是小說家沖方丁。

夏爾·德·波蒙，意即狄恩騎士（Charles de Beaumont, chevalier d'Éon），是十八世紀的法國外交官暨間諜，以男扮女裝聞名，扮女人時自稱是姐姐「莉雅」——這本就是讓人津津樂道的花邊故事，法國一九五九年便拍過電影《迪恩騎士的秘密》（Le secret du Chevalier d'Éon, 1959），而《雙面騎士》特殊之處，乃是將莉雅視為真實存在的人物，並以此加上煉金術、降靈會等神異成分。

故事由莉雅被灌滿水銀的遺體被送返巴黎，弟弟迪恩追查，並被莉雅附體展開。

巴黎亦出現了好些被灌滿水銀而狂暴化的屍體，迪恩和姊姊機密局的同事杜蘭、老師特拉戈里，以及王后的隨從羅賓組成團隊，奉王命，以機密局名義踏上尋找真相的旅途。

人物精彩的劍技，作畫並未虛晃兩招；3D技術建構的場景，更令凡爾賽宮、巴黎聖母院（首集）、科隆大教堂（第七集）、冬宮（第八集）、白金漢宮（第十三集）如在眼前（雖說第二集那種寬敞的巴黎街道與第二十四集的英國議會大廈其實都不是十八世紀的）；四人組在一片迷霧中跨越歐洲摸索真相，劇情亦轟轟烈烈——莉雅棺蓋上以英文寫著《詩篇》（出自《舊約聖經》），而他們所遇見唸著《詩篇》驅使水銀化、狂暴化者的教團，一副革命勢不可擋的模樣，其中的代表人物羅伯斯比正是莉雅從前的同事與情人。究竟《詩篇》是什麼？路易十五汲汲營營欲探知的又是什麼？倒數第五集以降，國王的狐狸尾巴愈露愈多不說，又以每兩集死一個的速度解決杜蘭（第十九集）、老師（第二十一集）等要角，呼應片頭蒙太奇……

原來，莉雅的死、四人組的旅途，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路易十五，而問題出在那本只有王室後裔才能讀的《詩篇》——路易十五沒有王家血統，他是被調包的。緣何如此？只因《詩篇》說下一個王室血脈，將會斷送整個王朝。即便換了太子，這個彷如詛咒的預言，似乎仍如影隨形，路易十五也將在腐朽中觀看王朝漸趨衰微（第二十四集）。

這部的設定有人猜是一七四〇年代，不過很多歷史人物的年紀都搭不上，路易—奧古斯都（路易十六其實是路易十五的孫子）甚至都還沒出生；再說四〇年代離革命還有四十年呢，迪恩看到斷頭台處死路易十六與羅伯斯比時應該都是老先生了，哪有第二十四集那麼年輕啊，只好對考據不要太認真了（ED標上人物生卒年是自曝其短）。

最值得玩味的，倒是主角對時局的態度了——見姐姐、杜蘭、老師為各自效忠的對象而死，真正的最後皇家血脈羅伯斯比也為革命教團身亡，他非但沒有任何對王朝復仇之意，還扮女性躲了起來，眼睜睜看著四人組僅存的羅賓用羅伯斯比的名字變成革命家，最後王與革命者都死於斷頭臺下。

凡事都是一體兩面，縱然王朝已朽爛，革命亦常走上恐怖份子路線。在這部動畫中，迪恩愛的是國，而不是任何一種立場。最末，他選擇了冷眼旁觀。

．取回主控權──奔向地球

科幻動畫《奔向地球》（地球へ…，2007)改編自竹宮惠子同名漫畫（地球へ…，1977-1980)，與《精靈守護者》堪稱是二〇〇七年四月期中，最出色的作品。

原作固然經典，但經過二十年光陰自然有好幾處不合時宜，故而動畫版人設與場景大幅「現代化」（除了造型，女性領導階層也大幅增加），編劇亦改善原作作為中篇鋪陳不足，甚至有點跳躍的情形。

《奔向地球》的情節相當複雜，簡而言之，是採雙男主角裘米、奇斯一正一反的敘事線（這點後來也成為日本少女漫畫常見的設定）：

未來，因地球不堪居住，人們陸續外遷到人工行星。在S.D.體制下，人類不是自然出生，並由系統決定其收養家庭。孩子們一到十四歲就接受成人檢查，洗掉過去十四年的記憶，脫離家庭，進入安排好的社會位階中（第一集）。裘米因為具有「繆」的超能力，而無法通過成人檢查，被「繆」的領導者蘇爾贊．布魯（Soldier Blue，典出西部片《藍衣騎兵隊》）救出，成為繆的一員（第二集）。在布魯沉眠後，裘米繼承了布魯的職務，率領繆族在納斯卡行星建立夢想家園（第十集）。布魯死亡（第十七集，動畫中布魯的死亡時間往後延了許多）、納斯卡被人類毀滅之後，裘米又率族人向他們始終眷戀的人類故土地球前進。

相較於不願拋卻生命中前十四年記憶的裘米，軍校資優生奇斯則沒有這方面的困擾——他原先就是實驗室營養液中長大的「電腦的孩子」（第九、十九集）！S.D.系統竭力培養出這個無垢的「理性」人物，好讓他當統治者管理全人類。奇斯卻在一次任務中來到納斯卡，遇上繆族（第十三集），引爆一場小規模戰爭。其後，他應電腦要求在地球登上大位，又得面對繆族要求對等和談的攻擊（第十九集）。

劇中處處呈現對比，繆族的首領是與小動物為伍的不老少年，人類的領袖是認電腦當媽的青年；繆族的艦艇長得很「新藝術」，而人類這方的艦艇與裝潢則十分的「新古典」；繆族開始自然生產，人類尚維持人工生殖……

當裘米、奇斯兩條線再度接在一起，便迎來經典的結局——世界被化身為神的電腦控制，奇斯受到裘米感召，挑戰主電腦，電腦卻企圖毀滅早已不堪居住的地球！奇斯、裘米在反抗電腦中葬身地殼之下，而繆族的長老試圖犧牲自己，將地球上的孩子們傳回艦艇，好讓他們有未來。

《奔向地球》雖然和《魔戒》（The Lord of the Rings, 1954-1955）等西方小說一樣，主軸都是「毀滅最高控制者以取得自己命運的主控權」，不過總覺得西方作品可能較為偏向「人不可以取代上帝」（僅有唯一真神，其他都是「虛妄」），然而東方會把這樣的故事改成對一神教的嘲諷，畢竟在電腦（或神）控制下的世界都是高科技、高智慧、衣食無虞、光明的（偽）烏托邦，而且還不容易看見猶如法西斯政權再現的老大哥。亦即對泛神信仰占大宗的東方人而言，就算是「神」也不見得是真的、有用的，必須毀棄外在的約束，讓「自然」來當最後的真理。

西方奇幻／科幻小說比較接近東方這世界觀的大概是娥蘇拉．勒瑰恩（Ursula K. LeGuin）這類女性主義作家的作品吧。

綜觀日本動漫畫作品，除了《奔向地球》，荻尾望都改編光瀨龍小說的《百億晝千億夜》（百億の昼と千億の夜，1977-1978）、宮崎駿《風之谷》漫畫版（風の谷のナウシカ，1982-1994）、樹夏實《OZ》（1992）及《獸王星》（獣王星，1993-2003）與由貴香織里《天使禁獵區》（天使禁猟区，1994-2000）也使用了類似的收場。

．維持現狀是艱難的選擇？──Psycho-Pass

Production I.G找來日劇《大搜查線》（踊る大捜査線，1997-2012）導演本廣克行擔任總導演的近未來科幻警探作《心靈判官》（PSYCHO-PASS, 2012），是一部耐人尋味的反烏托邦群像劇。

主角常守朱身處以希貝兒（Sybil）系統估量人類犯罪指數（以色相呈現，愈高愈混濁），每個人的成就與職業與犯罪指數相關，現行犯犯罪指數爆表警察可格殺勿論的世界。她因為不易受到精神汙染，年紀輕輕就當上厚生省公安局刑事課第一分隊的「監視官」，前途一片大好。

首季大致的劇情常守摸索著工作內容與環境、與隊友解決一個個血案，最後查出具有免罪體質而四處教唆犯罪、向希貝兒系統挑戰的主嫌槙島聖護，並與之對決，進而發現系統的真面目——希貝兒，其實就是由數百個免罪體質人腦組成的裁量系統，而公安局長禾生壤宗其實是生化人，腦部是某個被選入希貝兒系統的人腦（第二十集）。

男主角狡嚙慎也是常守轄下的執行官，亦即具有警探的能力卻犯罪指數過高必須被「看管」的警官。狡嚙做事不拘小節，而且具動物般的直覺與身手，常守不僅深受此君吸引，還與隊上其他三位各有故事的執行官往來密切，然而搭檔宜野座伸元卻提醒她，身處易受精神污染汙染的警界，必須與執行官保持距離。常守不明所以，接過宜野座給的資料，方知狡嚙與宜野座同期進公安局，最初兩人還是搭檔的監視官，後狡嚙因手下執行官任務中被殺而犯罪指數暴升（第六集）。

諷刺的是，在槙島一案爆發，同隊監視官征陸智己（原資深警官，且是宜野座的生父；第二十一集）身故、狡嚙離開之後，宜野座也步上狡嚙的後塵，犯罪指數上升到無法回復，降級成執行官（第二十二集）。

兩年後推出的《心靈判官》第二季（PSYCHO-PASS 2, 2014），走「番茄醬不用錢」灑狗血路數，塑造出一個因交通意外而「重組」，大開殺戒以「面見」希貝兒系統的反派鹿矛囲桐人。然而無論第一部或第二部，重點並不在於「無法估量者」、「集體v.s.個人」的設定是否如觀眾們所猜的那麼哲學，而是女主角雖然不喜歡這個掌控人類命運的系統，但卻沒有依循既定的套路。

正如同方才在《奔向地球》一節所述，按照日本動漫畫的慣性，塑造出希貝兒這樣神般的系統，應該要在最後一集毀滅它。然而女主角常守卻與男主角狡嚙對立，守護了這個系統，於是體制仍然被維持，男女主角就此分道揚鑣。第二季系統又出差錯，看起來漏洞非但補不完，往後還有可能更嚴重，然而常守的決定並沒有改變……

雖然內心一定有過掙扎，不過常守就如她姓氏的漢字所示，似乎是個穩靜的保守派，以為比起制度崩壞後的末世，不如在平和的表象下生活。

那麼如果是你是她呢？你要選擇怎樣的世界？編劇似乎把疑問丟給我們了。

體制是用來打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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